森孝子卡霍夫卡大坝被炸,下游地区成了一片沼国,这种俄、乌两族人民的撕裂,甚至比二战期间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血肉绞杀更加惨烈与残酷。
毕竟,在二战期间,俄、乌人民共同抗击法西斯侵略者,他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刀戈相见的内部伤害几乎没有,而今天他们刀刀伤及肉体与灵魂的切肤之痛,甚至要比外来的侵略者的刀痕更加令人痛不欲生。
我们在《世界地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版)一书中,可以看到对这一建设成就的介绍:
——卡霍夫卡水库(KaxoBckoe BOJIO-xpaHHJIHIIe)在苏联乌克兰南部第聂伯河下游。因建卡霍夫卡水电站而形成。长230公里,最宽处25公里,面积2,155平方公里。平均深8.4米,最深36米,库容182亿立方米,有效库容68亿立方米。1950年建坝(长3.8公里,高20米)。年平均发电14.1亿度。尚有灌溉、航运及渔业之利。沿岸重要城市有扎波罗热、尼科波尔等。——
苏联作家冈察尔曾经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小铃铛》,写作时间在1964年,我国有这部小说的译本,也是笔者非常喜欢的一部苏联小说,曾经阅读多次。这部小说里就多次提到卡霍夫卡水库。
小说里描写的乌克兰的恬静而美好的现实生活,动人心扉,令笔者印象深刻的是小说里把那种时光停滞了的烈日下的缓慢光阴,描摹得非常奇特,因为我们都有一种感觉,在强烈的日光之下,我们会有一种不真实的现实感受,会觉得时光停滞不动,人生仿佛静止在这里。这种感受,也就是强烈阳光下的这种感受,在苏联小说里描摹得非常令人感同身受,这种独到的发现,在中国小说中是很难找到的。
小说作者冈察尔是乌克兰人,他的最为中国读者知名的小说是《永不掉队》,他早期的作品热烈歌颂斯大林,因此,现在中国的文学评论界,称他写的这些作品如《旗手》等,带有强烈的沙文主义倾向。
到了1964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小铃铛》中,他已经一反他过去为斯大林歌功颂德的小说主题,开始揭露斯大林时代的各种不正常现象,可以看出,这个小说受到了1956年召开的苏共二十大的强烈影响。
《小铃铛》里反映的地域,基本属于南乌克兰地区,也就是今天的俄乌冲突的激烈交战的地区。
小说里描写的当地的人们,都自由地享受着幸福的平淡的生活,可谁会想到,在这部小说出版六十年后,这一块土地上的人们,却要干戈相向,乌眼鸡般地势不两立,甚至小说里的和平建设工程,也成为双方角逐的搏击大杀器。
《小铃铛》里描写了多起事件,但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线索是描写了引水进入草原的运河工程。
小说里没有具体地提到这个运河工程的名称与具体详情,但字里行间,这实际上就是1950年开始提上议程日程的卡霍夫水电站、南乌克兰和北克里米亚运河的建设计划。
这一工程的大致流程是将第聂伯河里的水,抬高,然后挖掘向南的运河,将河水引入到南部地区,通过地峡,进入到克里米亚半岛。
在这一个宏伟的建设蓝图下,《小铃铛》以文学的语言,通过小说中人物的视角,来透视这项对南乌克兰的草原地带产生伤筋动骨影响的巨大建设工程。
小说首先通过一位当地的中年女干部,来到了运河的建设工地,通过她的眼睛,扫视了草原上刚刚呈现出雏形的运河建筑工地:
——草原的海洋在正午的阳光中静止下来。一切活物都躲进阴影里,只有未来的运河线路通过的地方,推土机的隆隆声响成一片。这些强大有力却受人操纵的机器不时地出现在土堆上,吃力地咆哮着,锃亮的刀刃在阳光下冷冷一闪,又退了回去,立刻沉寂下来,消失在它们自己的庞大工程所形成的浑沌世界里。
再过一些时候,这里挖好河床,粼粼的河水将一直流到天边,悄悄地流入草原,解除两岸田野的干渴。暂时这里只有刚挖出的地槽,好象大爆炸之后留下的弹坑,打破了大地永恒的沉睡。目前还很难猜测未来的河岸究竟在哪里,这儿只有推土机和松土机来来往往,从挖河床的地方把土推走,掘出一条条深深的横沟。推土机一个跟着一个飞快地开进深沟,中间留下的疏松的没有塌倒的土墙越来越高,不断上长。乍看起来,这样的墙一碰就倒,然而你试试看,那里有好几吨土。当然也发生过倒塌事件,轧了人,把两个坐在墙底下吃饭的工人埋在里边了,一直到把他们挖出来的时候,他们手里还拿着一切两半的面包和咬了头的香肠。这里闷得难受。在土堆上还有点风,可是在地槽里,在推土机挖成的深沟里,热气灌得满满的,连一丝风也没有,不习惯的人呆在那里简直可以热死,而你在推土机的司机室里,在滚滚的尘土中,在隆隆声中,在燃料喷出的热气中,还得一刻不停地扳闸,开动机器。你还要拿出全部力气,把草原翻个个儿,不然没有人会替你完成定额。——
这一段描写,因为立足于一个女干部的眼光,所以,看到的是运河工程的外在表象,并没有涉及到它在情感上的意义,甚至我们可以看到,在女干部的视线之下,她还看到了运河建设中存在的塌方伤人的工程事故。
接下来,小说换了一位姑娘的视角,再次投射对卡霍夫卡及南乌克兰运河的描写。因为青年人多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情感维度,所以,小说里描写的这位女孩在回顾卡霍夫卡的时候,更多的是激起心底的温馨的涟漪。从苏联小说的多角度的描写来看,不断地通过人物的多角度对同一状物的叙事,打造了最终的立体真实的三D式场景。
这种小说的叙事技巧,应该说在托翁的《战争与和平》中已经奠定了非常成熟的范式,苏联文学非常受惠于俄罗斯文学的巨大遗产,这也决定了苏联文学曾经是中国文学的榜样与老师。莫言能够取得日后的成就,与他效法与师承苏联小说《静静的顿河》有着极大的关系。
——他们最后游览了新卡霍夫卡,这是一座阳光灿烂的年轻的城市,濒临果戈理笔下的宽阔的第聂伯河,河上有水电站的雄伟的长堤,沿岸长着一长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茂密如盖,树底下大大小小的水流淙淙有声,这里有许多清泉喷溅着,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并终于汇合成一种轻快动听的音乐。他们到卡霍夫卡所走的道路,是草原中宽阔的大路,路旁几十公里远的地方都栽植着锦葵!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致,真可以发疯!从诺沃特洛伊茨克一直到卡霍夫卡,路旁都是高高的、结实的锦葵。锦葵花簇簇如绣,有白的!有粉的!有红的!有黄的!它们既不怕炎热,也不怕干燥的热风……林娜觉得这个不知安静的冬妮亚就象锦葵一样富有生命力,一样坚强和不可屈服,她从来不知道发愁,背上背囊就到少先队夏令营去,当一夏天的辅导员……“可我呢?我能干什么呢?”——
这位女孩受到宏伟的运河建设的感染,决定留在工地上,把她的彷徨无主的人生选择,投向这个水道建设的壮景中。作者通过这个女孩的人生选择,反映了乌克兰的建设,使一位弱女子焕发了内心的坚强与勇毅,找到了人生奋斗的目标。可见,乌克兰大地上的建设工程,改变了大地的起伏面貌,也改变了一个人的心灵面貌。
小说接下来,对这位女孩的心理,继续进行深层展示,展现了她对过去的自我的超越,实现了自己精神上的跃迁。注意在这一段描写中,还回顾了南乌克兰地区的历史积淀,反映了作者在塑造一个现实的女孩精神上的升华之后,还不忘历史上的乌克兰地区曾经有过的对实体上的超越,反映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的心灵的日新月异,源自于这块土地的一层一层的对既往的超越。
其实,这个名叫林娜的女孩,本来是一个斯大林女孩,就是那种对斯大林怀着深深迷信家庭里培养出的女孩,苏共二十大后,反斯大林之风异军突起,女孩倍感失落。小说通过她的迷茫,来折射出她的精神上的升华,有着作者的特有的用意。我们看看后来林娜的这一段围绕南乌克兰运河的心灵的回音:
——天上的银河已经出现了,从这头一直伸展到那头。这条运河的干线也恰好按照银河的线路向南方伸展开去。回想当初,年轻的革命者打着腿,就是沿着这条线路大步前进,直指彼列科普,而在古代时候全乌克兰各地成千辆的贩盐大车经过这条线路到克里木的咸湖去取盐。你的祖先曾经光着脚走过这里,他们也象哥伦布似的,远涉草原的旱海,他们走到这里常常传染上鼠疫,大批死亡,但是他们还没等到死的时候,眼睛就被乌鸦啄去了。这条道路经历了多少世纪,经历了鼠疫和火灾,这是那些勇敢的劳动人们开辟的道路,这是被俘虏的男男女女所走过的痛苦道路,他们反剪着双手,被赶到克里木去做阶下囚,这是扎波洛什骑士们所走过的道路,他们的马蹄声惊醒了整个草原……大地上的这条多灾多难的道路,吸进去了多少血泪,竟然在夜空的漆黑的镜子里映照出千万颗星星的银河……这条运河还会继续往前走,径直穿过彼列科普,穿过土耳其冈,穿过曾经发生过多少次血战的古战场。越过鞑靼人的箭、英国人生锈了的子弹壳、阵亡的革命战士的骨骸……多少世纪过去了,现在按照人们的意志,草原将要改变面貌,人和这风、和这草,都要变成另一种样子,只有这草原的辽阔无边和头顶上闪烁着无数颗星星的银河是永远不变的。不过现在已经知道,星星和太阳跟人一样,也在不断地变化着。然而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改变呢?人的心灵也象金属一样可以锻造吗?连埃及普达也能改造好,成为完美无缺的人吗?这会不会是女孩子的空想呢?林娜想,这一切都是多么复杂,要想找到基础的基础,了解人的本性是多么不易……运河里的水会给草原带来生气,把一股新鲜的力量灌输到植物中去,然而它能把这种新鲜的力量也灌输到人的心灵中去吗?它会把生活中的一切渣滓和污秽都冲洗干净吗?——
《小铃铛》里还用很大的篇幅,描写这位斯大林女孩在投入到后斯大林时代的建设中亲眼看到的大地的巨变:
——再过一些时候,第聂伯河碧蓝的河水就该注入刚刚挖好的河床。在运河开头的工区上,大约有一公里长的河床已经灌满了水,草原上各区的集体农庄庄员每逢假日便坐车到那里去,去看看河水,去欣赏一下最普通不过的、泥沙浑浊的河水,就象欣赏奇迹一样。
运河的干线象箭似的直奔南方亘古以来就缺水的干旱草原。说不定什么时候,河水会越过彼列科普,直达克里木的什么七井村。七井村只是名字这么响亮而已,其实那里用水直到现在还得用油槽车运。人工修建的运河实质上就是一条新诞生的河流,不同的只是它不那么迤逦蜿蜒,而象用尺打格一样直。运河的水并不会比沃尔斯科拉河或者
苏拉河甚至南布格河少。你今天跟推土机手们一起修建的这条新的河流(尽管你的贡献极其微小),将出现在祖国的一切地图上。——
然而今天,曾经撼动了一个人物心灵内质的卡霍夫卡大坝及其下游的运河建设工程,却因为双方的交战对峙而被深度撕裂,可以想象,这将伤害的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俄罗斯与乌克兰的人民。
值得注意的是,在运河建设的时候,就已经遭遇到二战在这里留下的致命的四伏危机,那就是当年留下来的炸弹,小说里写道:
——彼列科普草原……大概地球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象这里似的,大地的躯体到处都密密麻麻地布满战争的金属块,罗盘的指针由于人为的异常现象而乱转着。工兵们就象经过前线的道路一样,走在运河建设者们的前面,从地底下取出生锈了的地雷、沉重的炸弹和一大堆一大堆的炮弹,这些玩艺儿就象藏在洞里的蝮蛇一样,在地底下打着盹,顶上被蒿草盖住,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些工兵都是有礼貌、好交际的小伙子,他们都携带探雷器,探雷器上有一根钓竿稍。他们头上戴着褪色了的绿巴拿马帽,两位女测量员觉得这种帽子戴在士兵头上,真是稀罕事。他们甚至允许姑娘拿起他们的钓竿稍,戴上耳机子,好听一听地下的神秘声音。临别的时候,他们还让瓦西林卡和林娜戴上耳机子,拿着测雷器,给她们拍了一张照片。——
刚刚脱离战争阴影的这一片土地,在今天再次被新的炸弹覆盖,此情此景,对照《小铃铛》里对战争的控诉,对和平的渲染,着实令人百感交集,伤恸不已。
《小铃铛》里还写到一个男孩与他的女同学的一段爱情历险。他们一起在南乌克兰靠海的海湾上,驾着小舟,划到了海边停着的一艘用着军事训练用的废弃军舰,但上了军舰之后,小船被刮走了,两个人只好逗留在这个军舰上,经受了恐怖的一夜。
在军舰上,这位男孩开始了他的思绪的流动,我们注意一下,小说再次通过他的视角,来回顾了在南乌克兰地区具有重要意义的卡霍夫卡水利建设的巨大影响力,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今天这座被炸毁的大坝处的城市演变。可以说这座城市,得益于斯大林时代的建设浪潮,而在苏联解体之后,却成了一颗继续焚毁苏联原有疆域的定时炸弹:
——维大利只轻轻叹了口气。他怎么能不记得第聂伯河岸上的那些泉水呢?那里从前有个泉水村,直到现在在那开阔的河岸上,在杨柳和法国梧桐的树根底下还有上百的泉眼向外喷溅……现在泉水村已经不存在了,在原来的村址建立了新的卡霍夫卡市,然而泉眼仍然保留下来,仍然生机盎然,仍然到处水流激溅:有的从岸上,有的从树根底下,有的信手括来——只要用手扒开泥土,便看见下面的沙子在动,接着便有一条细流涓涓而出了!泉水冷冽、浑浊,但是不一会儿它就会澄清了,你就可以喝了,这水又清凉又纯净透明,无怪乎人们都说它象眼泪。那儿的法国梧桐也长得粗壮而高大,树皮柔滑如缎,从树根底下也有泉水喷溅着,有一股泉水是从一棵老柳树贴地皮的树窟窿里流出来,越过乱石堆发出淙淙悦耳的水声,直奔第聂伯河而去……他们就是在这条小溪旁跟那些古巴大学生一起喝水来……那些古巴人很年轻,跟维大利年纪相仿,他们居住在卡霍夫卡,学习在卡霍夫卡,他们在卡霍夫卡农业机械化专科学校读书,一开始他们对我国的气候不习惯,总是怕冷,后来才习惯了,但是他们很少有人到第聂伯河里洗澡,对他们说来,夏天的第聂伯河水也是冰人的。那一天他们是在临回国之前向第聂伯河告别来了。冬妮亚第一个开口跟他们攀谈起来:
现在他们已经回国了,把从这儿学到的知识和关于第聂伯河、关于卡霍夫卡高大的梧桐树的记忆带回遥远的古巴去了,他们一定不能忘记,卡霍夫卡直到现在还到处都有涓涓的泉水从地下喷射出来,汇合到一起,成为清澄的溪流,直奔第聂伯河而去……
仿佛这一切都是在另一座星球上发生的似的:发文凭的毕业晚会、克里木之行、通向卡霍夫卡的开遍锦葵的道路。那个世界是宽广的,海阔天空,充满了希望,充满了生机,如今他们被抛到这个注定死亡的阴森的孤岛上,好象古代的奴隶被锁在这只永远也不会走的铁船上,罚作划手一样。——
今天的卡霍夫卡大坝被炸,只是一个局部的灾难,但追溯起来,埋下伏笔的,毫无疑问,是前苏联的解体,本来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的民族,却分割到不同的国家版图里,成为亲者痛、仇者快的敌对阵营,原来融为一体、彼此无间的大家庭,撕裂成如何以最有成效的手段杀成对方的对手,而当年在苏联小说里记录下这块土地上的曾经拥有的幸福而美满的生活,却反衬着今天的这种撕裂更加令人不堪卒睹,也更足以让后人警醒。如果当初苏联解体的时候知道这种崩溃会造成数十万人的死亡,那么,当初的人们是否还会奔走相告地终结那一个强大的帝国呢?
苏联小说的不可泯灭的意义,也在这里,它刻录了一个永远新鲜的视角,来映现“后来发生了战争”的这块土地上的伤痛与无法回去的哀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