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绵亿6月末的一个傍晚,长江三峡上游一个巨大天坑的底部,白天蒸腾的暑气逐渐褪去。天坑四面绝壁垂落,半轮明月映照着坡地上挂着的小山村。
一阵争吵打破了村里的平静。“你不要跟我提房子,一提房子我就来气!”“我们家的地是什么性质,全凭你们说了算吗?”毛相林家门前的院坝上,一位村民激动地喊道。
这是重庆市巫山县竹贤乡下庄村正在召开的一场村民大会。毛相林是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从去年下庄村开始发展生态旅游后,要跟老百姓协调商量的事多了,像这样的村民大会今年已开了20多场。
当晚会上,乡镇干部宣传完农村自建房相关政策后,这位村民不满地表示,自家土地“永久基本农田”的性质影响了后续的建房改造和房产证办理。几名村干部轮番向他说明历史原因和政策,可他仍旧忿忿不平,声调越来越高:“你们要是不给我解决好,我就去把路断了!”
听到有人要断路,原本低头做笔记的毛相林皱了皱眉。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路的重要了。他蜷在竹椅里的身体向前一倾,吼道:“不要吵!吵什么吵!”毛书记发了话,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路,是下庄的命脉——1997年,毛相林带领村民用最原始的方式肩挑背扛、凿山开路,耗时7年,以牺牲6人的代价修通了这条全长8公里的绝壁“天路”,下庄从此与外界相连。因为有了这条路,下庄村摘掉了贫穷落后的帽子,也正是因为这条路,下庄人筑路的故事才被世人所知晓。
绝壁“天路”上的每一道弯都让人感受到当年下庄人开山凿路的艰辛。 本文图片除特别标注外均 雷册渊 摄
“我曾经讲‘舍小家为大家’,老百姓要知法、懂法,还要明大理、顾大局。现在人人都是‘我的利益大于天’,动不动就堵路、挖路,这不是一个好办法,把下庄的名声搞坏了,这会害了大家。”毛相林说。
“天路”修通近20年后的今天,下庄村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可是新的矛盾和挑战也接踵而至:资源不足、特色不够、留不住人,村民的思想观念跟不上,外来企业集约化经营与村民自主经营的矛盾……这些问题考验着今年已经64岁的毛相林。
他说,自己“还想要再‘揪一把火’,把下庄再‘烧’起来”。“这才是理想!”说这句话时,毛相林的神情就像当年修路时一样,坚韧而倔强。
眼前这条没有岔道、挂在绝壁上蜿蜒向前的狭窄公路,就是进出下庄唯一的道路。这条路有多险?若非亲自来体验一趟,很难体会。
汽车从巫山县城出发,行驶近一个小时下高速,再走一段省道,能看到山中架设的一座水泥石桥,上书“鱼儿溪”,便可算作这条路的起点。
车继续向前爬升,眼看即将驶出公路尽头,坐在车里的人挺直腰板,下意识地确认安全带是否扣好。临近山巅,车辆减速,司机熟练地找到最大转弯半径,车身左侧与峭壁拉开距离,右侧逼近公路边的防护栏,一甩,转过这道弯,身侧就是万丈深渊。没走几百米,又是一道弯。再向前,再转。一路上,这样的弯不知道转了多少,每一道弯都让人感受到当年下庄人开山凿路的艰辛。
“下庄像口井,井有万丈深,来回走一趟,眼花头又昏。”这是世世代代下庄人口口相传的一首顺口溜。下庄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是个“天坑村”,四面都是绝壁,山顶到谷底的垂直距离达1000多米。
公路修通前,祖祖辈辈的下庄人要爬过近90度、108道拐的悬崖峭壁,从日出走到日落,才能走出下庄村。修路前下庄村委统计:当时下庄全村397人中,150多人从未出过下庄,160多人从未见过公路,360多人从未看过电视。因山路崎岖危险,半个世纪以来,下庄村有23人从悬崖上跌落致死,70多人摔伤摔残……
下庄的出路在哪里?1997年夏天,当了5年村党支部书记的毛相林到县里学习,看到经常路过的七星村,因为通了公路,村民们盖起了小洋房,家里买了电视、冰箱,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下定决心:修路!
可是当这个被称为“毛矮子”的小个子男人第一次说修路时,没人相信这事能干得成。没有政策扶持、没有资金、没有设备,拿什么修?毛相林说:“我们不能做最后一批下庄人!修通公路才是下庄唯一的出路。”他先召开3次干部会,又连续召开4次群众会,终于做通大家的思想工作。
公路修通前,下庄人要爬过近90度、108道拐的悬崖峭壁才能走出下庄村,有23人从悬崖上跌落致死,70多人摔伤摔残。 图片来自下庄村村史馆
在绝壁上开“天路”,下庄人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以钢钎和大锤挑战大山。他们“放红绳”测路,从崖顶悬吊下来,在半山腰“荡着秋千”勘测。开路也是由村民在空中荡、壁上爬,钻好炮眼后,再用炸药在绝壁上炸出立足之地,继续肩挑背扛,向前开进。
修路的人住在山里,十天半个月回不了一趟家。山里潮湿阴冷,他们就用塑料布和棉絮做成“防寒三件套”,睡觉时人并排着钻进去。怕半夜睡熟了翻身摔下山崖,每个人都要在腰上系一条粗绳,绳子的另一头固定在树上……
我们在下庄见到村民杨亨华时,他正在村卫生所里坐诊。当年,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力士。他能扛起770斤重的钢管,一口气走200多米;两三个壮汉才能撼动的巨石,他一个人就能搬动。
“路修通前,千把块钱的药要分两次才能背回下庄,玻璃瓶装的生理盐水又重又不好搬,能搬回来的药品种类也很少。”杨亨华回忆。这还不是他最无力的事情,“以前下庄人生病,小病拖成大病,村里治不好了就往外抬。好几次,人还没有抬出下庄,在半路就断气了。”他相信毛相林的话:“只有通了路,才有出路。”
修路时,杨亨华常常背着药箱去工地。工地上80%的人都受过“红伤”(指外伤),他就要现场进行处置。“都是命,生死就是一秒钟的事情。”
在绝壁上开“天路”,下庄人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以钢钎和大锤挑战大山。 图片来自下庄村村史馆
1999年1月,已在湖北打工安家的村民黄会元回到下庄参与筑路,还自掏腰包购置了一台凿岩机带回下庄。回乡那晚,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毛相林“打炮机”每天能凿300米山岩,而当时下庄100人一天只能打通70米,毛相林听了非常高兴。
“是我把黄会元喊回来修路的,谁能想到……”毛相林至今不能释怀。那年国庆节,黄会元在施工过程中被头顶滚落的一方巨石砸下深渊牺牲,年仅36岁。而就在他牺牲的50多天前,村民沈庆富也在差不多的位置坠崖牺牲。
修路近两年,无论遇到再大的困难,毛相林都觉得能扛过去,可那次,他真的灰心了。送黄会元遗体回到下庄时,面对黄会元的老父亲黄益坤,毛相林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黄益坤当时说:“修这么悬的路,不死人是不可能的。我觉得,我儿死得值得、死得光荣。”
路还修不修?“修!”一个个紧握的拳头在人群中举起来。四周绝壁环绕,天上繁星点点,天坑底部,几百人围着一口棺材,呼声震天,像是在宣誓,也像是对命运不屈的抗争。第二天,村民们又上了工地……
2004年3月,下庄绝壁上的这条2米多宽、8公里长的“天路”终于全线贯通。那一天,村民们哭了,毛相林也哭了。在噼里啪啦喜庆的鞭炮声中,毛相林趴在开进村里的解放牌卡车上告诉司机:开慢一点,村里好多人还没见过汽车。
在下庄村村口,有一座纪念馆,馆前雕塑上镌刻着当年修路的108名村民的名字,还有下庄人对自己的注解:自强不息、自力更生、顽强拼搏。
两年前,上海财经大学教授王常伟曾带领该校“千村调查”的一队学生来到下庄。那次调研,让他理解了这12个字的含义。
“千村调查”是上海财经大学一项已经持续了15年的活动,参与学生累计2.4万人次,调研足迹遍布全国1.1万余个乡村。从事农村经济研究的王常伟也去过很多农村地区。即便这样,下庄村和毛相林还是让他和同学们印象深刻。
王常伟说,他在毛相林身上看到了一个敢想、敢做、敢担当的“带头人”形象,“路修通了,毛相林本可以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可他没有,而是一直在探索怎样才能让村民们脱贫致富。”
村口纪念馆前的雕塑上镌刻着当年修路的108名村民的名字,还有下庄人对自己的注解:自强不息、自力更生、顽强拼搏。
今年6月,毛相林受邀到上海财经大学,参加该校今年的“千村调查”启动仪式。
绝壁“天路”通车后仅两个月,毛相林就带领村民把路修到了下庄小学,又连通所有的村民院落。在他的争取下,当地政府将原本2米宽的机耕道拓宽、硬化,还加装了护栏,建成了“四好农村路”。
他曾听人说漆树值钱,就带着村里几个青壮年爬上海拔1000多米的原始森林挖回漆树培育,没想到,一到夏天漆树就全部热死了;他又带着村民们种烟草,可下庄的气候并不适合,烟草种植也宣告失败;见到其他村种桑养蚕赚了钱,他又号召村民们一起干,半年过去,桑树长得郁郁葱葱,蚕却死了个精光……接连几次失败,让村民们损失惨重,毛相林在村里的威信也大打折扣。
“是我瞎指挥,不讲科学,让村民们跟着遭了殃。”毛相林在村民大会上做了检讨,然后辞去了村党支部书记的职务,一个人外出打工。
在毛相林的争取下,当地政府将原本2米宽的机耕道拓宽、硬化,还加装了护栏,建成了“四好农村路”。
然而,时间越长,村民们就越觉得,没有了毛相林的下庄就像没有了主心骨。2010年,毛相林被村民们推选为村主任,388张选票中他得了361张票。牵挂家乡的毛相林又回到了下庄。
这一次,毛相林没有蛮干,而是从乡里和县里请来了农业专家,考察分析下庄的自然条件。在专家的建议下,确定了种植柑橘和西瓜的方案。2019年,下庄的柑橘实现了初挂果,全村柑橘销售收入近20万元。去年下庄的柑橘更是卖出了每斤5.5元的价格,全村柑橘卖了170多万元。
曾是巫山县最贫困村的下庄村在全县率先实现整村脱贫。2020年,下庄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13784元,是“天路”修通前的40多倍。
2021年2月,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在北京举行。会上,在报告中提到了毛相林:“带领乡亲们历时7年在绝壁上凿出一条通向外界道路的重庆市巫山县竹贤乡下庄村党支部书记毛相林说:‘山凿一尺宽一尺,路修一丈长一丈,就算我们这代人穷十年苦十年,也一定要让下辈人过上好日子。’”
这几年,毛相林多了很多身份,“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全国脱贫攻坚楷模”“中国好人”、全国人大代表……他的社会事务和外出机会也多了很多。毛相林总会抓住一切机会为下庄“要资源”。比如,每次见地方或国企领导、民营企业家、大学校长,甚至监狱干部,他都会主动留下对方联系方式。每年快到柑橘成熟的季节,他就一个一个地发微信、打电话。“这个单位帮我销几吨,那家来买几车,连运费都不让我们出。”毛相林呵呵地笑,“柑橘卖得好,受益的是全体村民。”
还有一次,市里的领导到下庄考察,毛相林提出想在下庄发展生态旅游,领导们却认为以下庄的条件很难搞起来。毛相林几次三番提出诉求。领导看他坚持,终于松口,提出三个前提条件:第一,先把下庄的产业搞上去;第二,把村里的环境整治好;第三,把村里的房屋修缮好。
毛相林一口答应,集中力量办成了这三件事。很快,各种资源和项目拨到了下庄。“路修通已经快20年了,但下庄人的精神不能丢,还要一代代传下去。我们不是光脱贫就行了,还要抓住机遇实现乡村振兴,让下庄富起来。”毛相林说。
紧挨着毛相林家的,是一家叫做“三合院农家乐”的小院,这是下庄村开的第一家农家乐。
今年61岁的杨元鼎是毛相林的发小,修“天路”时他是村里的会计,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因为家庭负担重,他高中毕业就回到了下庄。路修通后,不时有游客来到村里,经常有人来问,是否可以吃饭?哪里可以小住?心思活络的杨元鼎想到,也许可以开个农家乐。可是他没钱改造房屋,要经营农家乐,家里人手也不够。
毛相林知道后,就借助危房改造的契机,让杨元鼎、杨亨双、袁堂青三家贫困户把改造后的房屋建在一起,合资、合力办起了这家“三合院农家乐”。开业第一年,这个小院就为三家人创收了六七万元,贫困户成了村里的脱贫标兵。乡亲们看了也纷纷效仿,不大的下庄村开起了六七家农家乐,来旅游的人也越来越多。
去年5月,下庄村引进巫山文化产业公司着力打造的“民宿+”模式开始运营——将自愿报名改造的十几户村民的农家院统一改造为“下庄院子”,并由文产公司统一经营管理。此外,还建设了咖啡厅、停车场、步道、亭廊等设施,中共巫山县委党校也在下庄设立了校区。
生态旅游发展起来了,下庄也热闹了,来的不仅有散客、旅游团,还有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学习经验的基层干部。平均每天有数百人来到下庄参观,今年“五一”期间的日均接待量更是达到了一两千人。
那天,毛相林坐在院子里接受记者采访,刚好遇到他的堂兄弟上门来向他“提意见”。原来,文产公司入驻下庄后,虽然吸引了很多游客,可来的游客都是由文产公司统一安排,吃在食堂,住在“下庄院子”。眼看着一车又一车的游客拉进下庄,几家村民自营的农家乐的生意却不如以前,他们心里有了怨言。
毛相林解释,当初文产公司进驻,村里也曾号召村民将自家的农家房交出经营,不但装修免费,开业后村民还能获得一半的住宿利润。但当时,许多村民对这样的经营模式抱有疑虑,已经开业的农家乐也不愿加入,只有十几户人家拿出了房子。如今很多村民看到收益,想把自己的房子拿出来,但文产公司的资金和开发能力也有限……
当晚,一场村民大会在毛相林家门口的院坝上召开。一位驻村的年轻干部从国际环境谈到经济形势,希望大家接受“做生意赚钱本来就有多有少”。可从开农家乐的几户村民的表情来看,他们的不满显然没有平息。也就有了本文开头一幕。
毛相林终于忍不住发了话。“当初劝你们报名的时候你不报,现在看到别人赚钱了你又眼红,哪有这样的道理?”“现在路修好了,日子富裕了,大家心思就多了,就忘了以前修路时的齐心协力,真让我心里不能平静。我今年已经64岁了,我拍拍屁股走了你能拿我怎么办?但我不能这么干,因为我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下庄人。我们下庄的精神不能丢啊!”
事后毛相林说,他很清楚,“现在是下庄发展的关键时候,把握好了就能再上一个台阶。”他盘算着,既然文产公司开发能力有限,就再引进一些别的资源。比如,最近他就接受了一家上海的企业提议,让他们出图纸和方案,再讨论进一步的合作。
听到有游客提意见,说下庄除了“天路”外没有可看的景点,他就连同村干部制定了下庄未来五年的发展规划:修观景平台和登山栈道、开发古洞和夜景、打造河道漂流。
还有村民反映“留不住人”,说参观者都是当天来当天走,住的人少、消费也少。毛相林就和村干部们商量,把自己以后讲课的时间尽量放在早晨和晚上,这样,就能把来下庄学习的团队留住一晚……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句话放在毛相林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来下庄的人都想见一见毛相林。即便村里已经建起了下庄人事迹陈列室、愚公讲堂、村史馆等展示场所,人们可以通过实物、图文、视频了解毛相林和下庄的故事,大家还是想见一见“真人”。总会有人打听到毛相林家,看他在不在,能不能合一张影。毛相林从不拒绝。
即便是普通的工作日,毛相林每天也会为好几拨前来学习的团队上党课,讲述下庄故事。来的人太多,他甚至顾不上提前问问台下坐着的人具体是什么单位,但上了讲台,他总能适时地根据来人的特点调整讲课内容。遇到学生,他会把重点放在修路时如何坚韧不拔地克服困难;遇到军人,他会把重点放在如何报效国家;遇到基层干部,他则会把重点放在修路后如何探索脱贫致富、如何要资源、如何与领导沟通……
即便是普通的工作日,毛相林每天也会为好几拨前来学习的团队上党课,讲述下庄故事。
“山城”是重庆的符号,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下,人们从未停止向外探索的脚步。“从这个意义上讲,以毛相林为代表的下庄人精神是很有价值和借鉴意义的。”王常伟说。
毛相林每天早上6点起床后,总会习惯性地望一望这条路。今年,新的旅游环线也将打通。谈起下庄的未来,毛相林的眼里还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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