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川续外滩边上,如今的新开河路是河道疏通后填成的,码头虽然不在了,对面久兴里38号住过的人还在——陈国桢。
说起来也算个小人物,他原是“陈协兴木粉行的少东家”,后到浙江余姚做了知青,刷漆画字,犯了错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没死成”,改革开放时下海发财,富甲一方。
如今,人到古稀回头看,钱财像黄浦江的水从眼前流过,没攥在手里,不穿在身上,都摆在架上。
1947年8月,上海滩有名的“木粉大王”陈协兴喜得贵子,很是宠爱。宁波人念得生意经,陈老板专门收购家乡四明山上的樟树、柏树等木材加工剩余的边角废料,就地碾成木粉,卖给香料商、造纸商、建筑商等。陈老板是宁波地区最早对外贸易的商人之一,据《宁波市志》记载,陈协兴木粉行的“方单”——现叫说明书——印有八国文字。
“父亲别的不好,就爱收藏古玩字画。”陈国桢打捞起往事,缓缓开口。18岁插队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陈国桢说家里的字画在他当知青那会儿,都烧了,烧不了的古董器件弃在后院的草垛里,纵使价值万贯,“没人懂,没人动”。后来回上海,翻将来,物是人非,却掩不住光彩,“都还很完整,很漂亮!”
就这样,陈国桢动了心,入了“坑”,前提是不缺那份钱。“少东家”的经商头脑不比他爹差,余姚农村插队又给了他历练,“政策下来,可以上调到城市里做工人去!我就进了余姚无线电工厂干销售、采购。”
天大的好事,没本事接不住白搭。陈国桢积极表现,两年不到,厂长又分他到下面开分厂,“马上就搞起来了,当时在浙江《工人日报》里也登过我这个厂。”更好的机遇在后面——改革开放,陈国桢二话不说下了海,老爹碾木粉,他鼓捣电器开关里的零部件。
1979年,陈国桢投资开办了陆埠机床电器厂,成为余姚解放后第一家私营企业。“第一年就做了 17 万产值。”陈国桢记得清楚,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陈国桢先后开办过电机厂,电梯配件厂,“合作北京迅达、天津奥的斯、上海三菱”。
当年万元户不多见,可陈国桢已经开上了跑车,其中有一辆“前苏联的,特别不好开”,他摇着头,摆摆手。
厂里的业务平步青云,1989年之后,陈国桢看着账上每年2000余万的产值,开始填起了“坑”。
“出差跑到哪里,就买到哪里。”陈国桢说,刚开始的那几年,玉器、书画、古董家具也过过手,但最钟意的还是高古瓷——具体定义收藏界至今尚无定论,大致包括东汉在内的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唐宋元各朝代所制作烧成的瓷器。
越窑青瓷是高古瓷中的典型代表,浙江一带的绍兴上虞,宁波余姚、慈溪等地曾集中分布着越窑各大窑口,从东汉到北宋皆辉煌一时。
近水楼台,陈国桢家里的架子越来越满,床底下有,柜子里也是,满屋子东汉、晚唐、北宋,梅瓶、大罐、胭脂盒……有人见这满屋子的老物件,问他,晚上睡得着吗?他气哄哄地答:“我有什么睡不着的,这里头哪一件不是我真金白银换来的!那些盗墓贼才睡不着!”又有人就势问,那这得花不少钱吧,“花得钱太多,早数不清了。”大手又是一摆。
账还是算得清的。如今75岁,确实上了年纪,可陈国桢到底做了半辈子生意,只见他仰起脸,眯着眼睛,盘算了个大概,低声说:“我把所有工厂赚来的钱全部都投在这里面了,大概一个多亿。”
说陈国桢走火入魔,可他又清醒得很。“都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见不得这些宝贝倒了一手又一手。”索性能收就收,哪怕被人诓,“你是老板,老板的钱就是要给人家骗的。”陈国桢说着,大笑起来。
刚入“坑”那会儿,身边的亲戚朋友纷纷冒头,端着“祖上传下来的宝贝”,让陈国桢“鉴赏”,几句攀亲带故的话搞得他总看走眼,交了钱喜滋滋抱回家,定睛一瞧,其中十有八九是假。
“最可怕的人就是老表亲戚,假的他们也不会退钱的。”交了几次学费,陈国桢学聪明了,先拍张照片,再晾一晾,“老弟啊,这两天手里没钱,过两天我有了再来找你。”转头把照片发给信得过的内行人、考古所的专家过过眼,保险多了。
经验、人脉连着架上的青瓷积攒起来,1998年到了质变的时候。当年行业不景气,陈国桢关掉了电梯配件厂,将部分产业分给子女,彻底“退出江湖”。又逢着中国古陶瓷学会会长、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王莉英来到家中做客,看着满屋子的瓷器,足可以办个展、建个博物馆什么的,便给了许多建议。
这下,陈国桢又从收藏的坑里转到了建馆的道上。“好像天方夜谈,笑话一样,个人可以建博物馆,哪有这种事?再加上我手里的都是高古瓷,门槛就更高了。”
史无前例,这是一场特殊的持久战,陈国桢单枪匹马地开始着手准备材料,从国务院到省文化厅,一级一级,一趟一趟,碰上非典又耽搁下来。2003年2月份,“终于批下来了!我开始一边盖公章,一边整理瓷器,一边选址装修。”
“办厂子挣钱,建博物馆砸钱,自掏腰包的。”十多年间,陈国桢先后创办了2座博物馆,2012年,宁波市区筹建起宁波市千峰越窑青瓷博物馆,面积约1700平方米。2020年,余姚上林湖,成立浙东越窑青瓷博物馆。上林湖博物馆远离市区,山水环绕,是真正的青瓷原乡。
两座博物馆的藏品涵盖了西周至汉代的各类陶器和汉代至两宋时期的越窑青瓷6000余件,器型涵盖壶、罂、水盂、粉盒、盏托5大系列。原中国古陶瓷协会副会长朱伯谦等古陶瓷研究专家认定,这些古陶瓷中有38件(套)达到国家一级、二级文物标准。
学者余秋雨曾为博物馆题词,称陈国桢以一己之力为“长江中下游文明保存了珍贵的实物佐证”。就这样,身为创办人、馆长的陈国桢脱掉商人外衣,成为中国第一批民办博物馆馆长中的一员。
“都是两三层的楼,房租、日常维护、员工工资等杂七杂八的费用一年下来直奔80万。”说着,陈国桢皱起了眉毛,像个拉扯着一大家子的家长,“但再苦再难也不能放弃的,没搞了几年关掉了,那多可惜!”
可惜什么?不是面子,是瓷器。“我这个人文化不高,但是我的审美观还是很好的。”陈国桢眼中的越窑青瓷,恰似一位东方美人——秘色的釉,雕上精美的纹是惹眼的皮相,薄俏的胎体是风韵骨相,美人不可辜负。
按照这个标准,东汉绿釉堆塑人物瓷瓶称得上“花魁”。这件镇馆之宝被摆在升降玻璃柜中,不轻易示人。遥控一按,只见一个小谷仓形状的瓷器浮现眼前,自上而下堆塑了各式人物和飞禽走兽,长者指点少年,两只瑞兽活灵活现,最下一层还有幕僚、仆从、戏子、家畜等。绿釉堆塑人物瓷瓶展现了东汉的社会风貌和等级制度,是难得一见的既有观赏价值又有研究意义的佳品。
“好看吧!快两千年了,还是光彩夺目,栩栩如生。”陈国桢自然看了千万遍,但他还是满眼欢喜、骄傲、珍视,这份感情对两座博物馆里的任何一件藏品一视同仁。
2015年10月21日,故宫博物院斋宫展厅,一场名为“月染秋水”的展览开始了。这是故宫首次举行越窑青瓷专题展,陈国桢带着153件(套)越窑青瓷跨越山海来到紫禁城,并把其中19件战国至北宋时期的古陶瓷永远留在了这里。
当天,陈国桢作为无偿捐赠者站在阶下,一旁是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单霁翔。一个民间收藏者靠什么能在故宫办展览?单霁翔说,一直以来,越窑青瓷都是故宫馆藏体系中较少的品类之一,陈国桢的捐赠对于丰富故宫馆藏、增强青瓷研究十分有意义。
“文物这东西放在家里默默无闻,就失去了文物的作用,对中国的文化也是埋没。你拿出来贡献,展出博物馆,当然是一个更好的事。故宫这么好的一个平台,它面向全世界人民,所以在这个地方捐出去,比放在我的博物馆更有意义。”陈国桢说。
到底是什么意义?从1983年“入坑”,专题收藏、保护、研究越窑青瓷,到创立了中国第一家越窑青瓷博物馆,主持修复古陶瓷上千件,办展览、开讲座、参加学术交流、编著出版越窑青瓷文物图录……陈国桢最困难的时候负债4800余万,也不肯卖掉一件瓷器;子女亲朋不理解他;博物馆大到组织展览小到空调维修他都要过问;如今75岁了,他还在奔波……
“我收藏39年,创建博物馆20年,虽然很多人不支持我,妒忌我,甚至排拆我,可我觉得很值得,很有意义。”陈国桢说自己就是要秉着开放、免费、公益和真诚的服务心态,以实物藏品为依托,想向社会公众呈现和展示一段完整动人的越窑青瓷文化。
“一部中国陶瓷史,半部在浙江”,中国近代享誉世界的陶瓷专家、故宫博物院古陶瓷研究部首任主任陈万里曾“八去龙泉,七访绍兴”,作为中国瓷器乃至世界瓷器的源头,浙江这片土地上的瓷文化自古牵动人心,工艺大师、鉴赏名家、研究者、爱好者、收藏者,陈国桢之前有,陈国桢之后还会有,只要他们在,这些文物就能一直发着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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