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垫冲击测试仪一个土地被征收的村庄,因抢工程生意引发村民斗殴;九名村民成为“黑社会”成员,陷入“打黑”漩涡,命运亦随之改变
2010年12月27日,龙西村村民纪志恭、纪水限、纪勤力、纪志强、纪荣章、纪梓材、纪伟超、纪亚荣、纪松鹤等九人,因组织、领导和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等罪名一审获刑。其中,被认定为带头者的纪志恭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罪,聚众斗殴罪,强迫交易罪等,被厦门市同安区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17年。
涉黑的罪名,以及由此而来的重刑,令几乎所有龙西村村民感到意外。龙西村村委会主任纪奖励感到“压力很大”。他皱着眉头问,村里这帮孩子平时就是“打打闹闹、不太争气”,怎么一下子就成了“黑社会”?
如今,这些因“涉黑”命运改变的青年及其家庭,正在等待2011年3月即将到来的二审。
纪建通一直无法将儿子纪志恭、纪勤力与“黑社会”挂上钩。他的60余年人生都在这个厦门海边的小村子里度过,对于“黑社会”的惟一想象来自香港电影,“戴墨镜、穿黑西服,大背头溜光光的,还拿枪”。
在纪家相册里,出生于1980年的纪志恭国字脸、浓眉毛、略微凹陷的眼睛,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穿着蓝色的POLO衫和阿迪达斯球鞋。在村里一个年轻女孩的记忆里,纪志恭平素不爱说话,为人温和,不喝酒不抽烟,“追他的女孩很多”。
几年前,中专毕业后,纪志恭曾在同安区城区开厂,后来工厂倒闭了。接着,他便在一个公司里做销售,据说“业绩不错”。2008年,纪志恭回到村里,和哥哥纪勤力、堂弟纪水限、远房兄弟纪亚荣、纪松鹤,以及纪水限的同学纪梓材、纪志强、纪荣章等人一起“做工程”。
除了纪勤力,纪水限、纪亚荣等人刚刚初中毕业,出生于1986年与1991年之间。
所谓“做工程”,就是给村庄附近的工地提供沙石等建筑材料。这是龙西村不少人都争相参与的生意。
在这个福建沿海的普通小村落,全村共有570余户、1750余人,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姓纪,存在或远或疏的亲戚关系。逢年过节,村民们按照不同的谱系,分别前往村里五家纪氏祖屋祭祖。
纪志恭、纪水限等人拜祭的是同一祖屋,他们的家庭住址抬头均是“福建省厦门市同安区洪塘镇龙西村龙窟西里XX号”。即便距离最远的纪志恭、纪志强两家,也只相距200多米,有事喊一声都能听见。
厦门市同安区检察院的起诉书指控称,“2008年底以来,为控制同安区洪塘镇龙西村一带工地地材供应,被告人纪志恭先后笼络被告人纪水限、纪勤力、纪志强、纪荣章、纪梓材、纪伟超、纪亚荣、纪松鹤等人”,“形成人数较多,结构、层次较为明晰,分工明确的较稳定的犯罪组织,采用暴力、威胁手段在洪塘镇龙西片区阻挠工地施工,强行提供地材,谋取经济利益”。
事实上,导致纪志恭等人被捕的导火索,是他们与当时龙西村党村支部书记纪炳权、村民纪添寿、纪省福等人的三次聚众斗殴。
由于争夺龙西村附近工地地材供应生意,以纪志恭、纪炳权为首的两派人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
第一次争斗发生在2009年11月15日。当地的一名派出所工作人员还记得,当晚,纪水限、纪志强、纪梓材、纪伟超等人每隔几分钟便致电纪炳权,要求“分配一下村里的地材生意”。直到第二天凌晨5时,他们一共“打了几百个”电话。
当时,纪炳权在同安城区的一家茶室玩牌。他一怒之下,在第二天清晨7时左右,带着40多个“小混混”,开车回到龙西村。双方混战中,啤酒瓶、石头、水管刀飞作一团。
纪志恭的奶奶方芋圆回忆,她看到孙子揉着眼睛从卧室跑出去。几分钟后,她连忙赶出门,看到纪志恭站在两伙人中间劝架,头上流着血。她急了,赶紧跑到纪炳权跟前,哭着跪下去:“不要打了,算了。”
双方最著名的“火拼”是天桥械斗。2010年1月18日上午,以及2010年1月23日中午,两派在龙西村天桥附近两次持械斗殴。警方材料显示,当时,纪水限、纪志强等人和纪添寿、纪省福等人相约在村口的天桥附近进行“决斗”。双方使用水管刀、汽油瓶、石块等,而纪添寿一方还拿出了一把猎枪,朝纪水限一方击发了一枪。
而在检方的指控中,这两场械斗,“造成装载机、土方车损失价值人民币580元,闽DS9027‘波罗’牌轿车损失价值人民币1000元”。
2010年3月5日晚,纪志恭、纪炳权两派第三次聚众斗殴。纪勤力的妻子目睹了当时的情状。夜里1点多,纪添寿、纪省福等八人开着两辆轿车来到纪志恭家附近。纪志恭家位于村中心的一间祖屋边上,是一幢三层小楼。路灯坏了,纪勤力的妻子听到声响,来到朝东的二楼阳台。在微弱的轿车灯光下,她隐约看到四个人每人扛着长长的猎枪,朝纪家走来。
几声枪响之后,出门“迎战”的纪志强、纪勤力等四人都中弹受伤了。另外一位村民描述当时的场景,“很乱,地上有很多血”。当地派出所一位民警证实,警方在凌晨4点多赶到后,从路上拾到几枚散弹,“大概是三四枚”。
当地的一名派出所工作人员将纪志恭、纪炳权之间的争斗,称为龙西村“年轻人和当权派的夺权”。
在龙西村,领头“做工程”的,分别是纪志恭、纪炳权、纪沈福和纪添寿,加上他们“手下的”,大概是80多人。其中,年纪较长的纪炳权、纪沈福、纪添寿是“做工程”的“老牌”势力,他们从施工队进驻龙西村后,就开始了这项活计,早已占据优势。
从2008年开始,纪志恭参与“做工程”,他获得了四个项目工地的生意,业务量属于“新兴”水平,但发展势头看好。自然,“年轻人”纪志恭等,渐渐威胁到“当权派”们的地位。
事实上,从龙西村被纳入厦门环东海域工业开发区的征地范围后,曾以种地为生的村民,命运的轨迹就发生了变化。
2006年,厦门市政府下大力气开发厦门环东海域工业区,这一工业区规划占据陆域面积114平方公里,海域面积91平方公里。其中,陆域规划面积的征地涉及厦门岛外集美、同安、翔安三个行政区,沿着滨海海岸线连成一片。
龙西村村民几乎失去了全部土地。2006年,村里被征农田1000多亩,村民按照人头每人分得“一次性买断费”3.4万元。如今,龙西村全村剩余210亩农田,人均约0.12亩,主要用于种植蔬菜、水稻。
在这个沿海的村落里,每年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并不多,为了寻找出路,不少人都在初中毕业后出外打工,或做小生意,一些嗅觉灵敏的村民则“盯”上了建设中的工业区。在村民口中,“向工业区中的工地提供砂石、土方或者其他地材”,在扣除运输费、劳力支出费外,依靠差价获取经济收入,被称为“做工程”。
一位当地知情人士透露,集美区、海沧区均曾下发文件至村里,称失地农民持村委会认证的介绍信,可与施工方签订建材供应合同。这样的安排,既可以保证开发区建设“有序”进行,也可以为村民提供创收机会。但是,据2009年8月上任的龙西村村委会主任纪奖励表示,他并未见过同安区有这一文件。
在龙西村和周边村落里,“做工程”奉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即“能者得之”。若是一家施工队进驻本村工地,每位村民都可前去谈判,“谁有能力谁签,谁先谈成算谁的”。
这种“自由竞争”衍生出无序和混乱。很多时候,村民为了争夺生意,都会泡茶、递烟,和包工头搞好关系。做熟的村民,便可长期“垄断”某些施工队的生意。当然,一些年轻气盛的村民则会采用其他方式,比如通过威胁“不给我做,就赶你们出去”,或者打破工地的玻璃,或者弄坏脚手架。
在检方指控的一项罪名中,纪志恭一派被认为有“强迫交易”行为。2008年,他和一家工地签订合同时,每立方米砂石价格为25元/立方米。而到了2009年,由于市场价格变化,他擅自将砂石价格涨为35元/立方米。
当地的一位村民介绍,村民与施工方签订的合同中,对款项并未有明确的规定。一般来说,施工方对村民提供的砂石,按阶段付费,或者由村民全部垫付,最后一次性结清。一桩合同视施工进度而定,可能持续二三年,大的能赚上几万元,小的不超过几千元。两年下来,纪志恭等人有一单生意没做成,有两单还没拿到钱,到目前赚的钱不到10万元。
每一派“做工程”的队伍,都有比较明确的分工。警方材料显示,纪志恭这一派中,纪荣章负责砂石带车,纪勤力负责工地账目,纪水限负责收账、分钱。其他几个人“管理工地”,“经常到工地上转转,防止其他几派的骚扰”。
一个村的工程,一般不允许别村的村民进驻。但龙西村前村支部书记纪炳权常常谈下一些合约,交给相熟的朋友,或者招来“外村人”参与。纪炳权看起来瘦瘦小小,皮肤很黑,但一直是龙西村“做工程”中的老大,“家里安装了10来个摄像头”,一位村民说。
一位知情人士透露,许多年轻人喜欢跟着纪志恭,是因为他“对人好,威信很高”。家里遇上拆迁,这些年轻人可以在纪志恭家免费食宿。即便纪志恭家里没人的时候,他们也能在客厅泡茶、聊天。
每逢过年过节,纪志恭都会给亲戚送礼,有一回,他给纪水限、纪志强等家里也送去了鹿肉。这些跟着“做工程”的小兄弟和纪志恭其他堂弟一样,也曾收到崭新的阿迪达斯运动服、现金红包。不过,他们斗殴的时候并未穿统一服装。
按照警方的说法,纪志恭具有一定的“领导”能力。他常常劝说纪水限、纪志强等爱打架的年轻人,“没事就呆在自己家,别乱跑,手机要开着,不要乱打架”。纪志强、纪梓材等人屡次寻衅斗殴,赔偿费用、医疗费也都是纪志恭出钱解决的。
小村的斗殴,在村民看来“没啥大不了”的行为,在福建省厦门市同安区法院出具的刑事判决书中,成为纪志恭一伙“有组织、有预谋、有分工、有统一服装,并获取不当经济利益”的罪状之一。除一名临时参与过斗殴的外村青年黄在祥仅被控聚众斗殴罪,纪志恭一方的九人被称为“称霸一方、为非作恶,欺压、殴打群众,严重破坏经济、社会生活秩序的黑社会性质的组织”。
而他们“欺压、殴打”的群众中,就包括纪炳权及其伙伴们。检方的指控中,纪炳权并未被同案追究刑事责任,而纪炳权一方的纪添寿被以聚众斗殴罪、非法持有罪等罪名追诉,纪省福、纪荣议、姚跃进、纪生在等四人,则被以聚众斗殴罪起诉。五人在一审中均被判有期徒刑数年。
作为龙西村前任村支书、同安区人大代表,斗殴另一方的纪炳权在接受调查后,一直居住在同安城区。
纪志恭等九人的家属在一份申诉书中称,该案查办中“故意打压一方,舍大取小”,明显不公。他们质疑,纪志恭一方无论经济还是社会地位,以及“打架的气势和势力”都无法与“拥有”的纪炳权一方相比,他们如何能“称霸一方”?
2011年2月,厦门市同安区公安分局出具的一份信访回复称,“对于纪炳权涉嫌聚众斗殴案的问题,我局已于2010年12月8日向区人大常委会提请对纪炳权采取刑事强制措施的许可申请”。
在一审中,纪志恭等九名被告人均对“涉黑”罪名予以否认。而近半年来,纪建通和其他家长,以及亲戚、朋友等,不断在厦门市政府、福建省政府门口拉横幅上访,横幅上写:“我们的孩子不是‘黑社会’。”
同安区洪塘镇综治副书记陈聪敏在接受财新《新世纪》记者采访时表示,从省里、市里到同安区,均对这一案件十分重视。他也多次和镇里工作人员一起去纪志恭等人的家中做思想工作。
但村民们显然不服。一个村民这样形容:如果纪志恭这伙人是“黑社会”,那么龙西村所有姓纪的不是“黑社会”的家属,就是“黑社会”的族人,整个村子就是“黑社会”窝点。
村委会主任纪奖励也深感疑惑。2009年12月,他曾代表龙西村在洪塘镇领取“综合治理优秀村”的奖杯。“没想到过了没几个月,龙西村就成了污点村!”在镇里开会的时候,纪奖励被别的村委会主任打趣:“你带出一个黑社会啊!”为此,纪奖励跑了三次法院、一次公安局、一次检察院,“我想知道,他们一直在村里活动,打了几次架,怎么就成了黑社会呢?”
一名当地知情人士分析认为,纪志恭一伙充其量也只够得上“小地痞流氓团伙”,至于如何被演变成“黑社会”,和当地“打黑除恶”的政治任务有关。三年前,省里有关部门曾在会议上公开批评厦门打黑不力。
为此,厦门市决定加大“打黑除恶”的力度,其中包括将“打黑办”升级这样的“机制创新”。2010年10月,厦门当地媒体的一篇名为《厦门打击黑恶势力不显山露水 获全国“打黑办”肯定》的报道中称,“由于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市打黑办的六名工作人员,分别来自法院、检察院、公安、边防、武警和司法六个部门。”
相比而言,全国其他地方的打黑部门,通常只是公安机关下的一个“兼职机构”。厦门市自认为这样的灵活机制“在全国领先”,但他们忽视的是,本应作为中立角色的法院也加入“打黑办”,这种“协同办案”模式与独立审判原则相悖,早已受到质疑。
“打黑是一项政治任务。”厦门市公安局的一名工作人员透露,每逢当地出现聚众斗殴、寻衅滋事等恶性事件,公安部门都须上报至市打黑办,打黑办立刻介入。在前述的当地媒体报道中,厦门市打黑办副主任钟华勇就表示,要“打早打小,露头就打”,“必须把他们消灭在萌芽中。”
纪志恭的二审辩护人、北京市德恒律师事务所律师林维认为,从涉黑犯罪的构成要件分析,纪志恭等人犯罪不构成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他认为,厦门司法部门对“黑社会组织”的认定,已降低到一般犯罪团伙的标准了。
在龙西村,不少家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由于两个儿子纪志恭、纪勤力的被捕,纪建通一家的基本生活,只能依靠儿媳在城里做小时工支撑。纪勤力14岁的儿子再也不敢住在家里,他老觉得“有人要拿枪来打我们”;他还不敢上学,怕被嘲笑为“黑社会的儿子”。另外一名涉案者纪松鹤的妻子丢下两岁的儿子,打算离婚。
家属们担心,他们出狱后,如何面对伴随一生的“黑社会”罪名。当然,更多的人觉得,这是一件遥远的事情,“他们的刑期很长,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样呢?”而即将到来的二审,将决定他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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