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希来近况作为映秀镇最著名的地震遗迹,漩口中学还是15年前的老样子——进门处,一个有巨大裂纹的白色时钟雕塑,时间指向14时28分。后面的教学楼像是扑面而来的怪兽,向前倾倒、楼面下压。它被当成地质灾难、震级破坏程度的展示物,保存至今。慕名而来的游客们有的用手机拍下倾斜的楼体,有的走到它的一侧鞠躬、献花。
高中毕业后,刘敏当了遗址的讲解员。作为亲历者,她需要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给外来的游客讲学校的原貌、地震的恐怖、同学老师的遭遇,以及自己被救的过程。但她通常无法完成讲解,创伤应激障碍会让她在讲解过程中忍不住痛哭。3个月后,刘敏改做其他职业。之后的十几年,她和大多数同学一样,结婚、生子,很少再回学校。
她是从映秀小学的废墟中爬出来的。这里是整个映秀伤亡最惨重的地方,也是映秀人心里最大的伤痛——黄思雨说,她所在的班上,有四分之三的同学在地震中失去了生命。而她自己则被砸断了左腿,在副校长、乡亲、解放军、华西医院医生的接力救援中,捡回一条命。
因为残疾,黄思雨一度很敏感,她甚至因此常常穿着裤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在一些公益组织的帮助下,她慢慢发现,“世界其实是很友好的”。于是她选择通过运动打开生命的多种可能,参加了多次马拉松比赛,并在2022年的冬残奥会上参加了升旗仪式。
2023年5月,黄思雨和男友在都江堰举行了订婚仪式。这15年,刘敏和黄思雨这两个映秀女孩的成长、涅槃,或许可作为15年来灾区变化的缩影。
告别讲解员工作后,刘敏进入漩口中学地震遗址的次数不超过五次。她甚至极力避免从遗址前经过,“一想起当天的事情,想起当时救援的同学、被埋的同学,就难受。”
但其实,关于那天的记忆一直清晰地留存着——当时是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标题,讲了几分钟,房子就开始摇晃。
教室里也跟着有些混乱。那段时间,学校外面在修沥青路,常有轧路机作业。有同学说,一定是轧路机轧得太凶,都轧到房子了。老师喊大家不要闹,安静上课。但第二波更大的震动紧跟着来了,上下颠簸。刘敏看到,墙上的挂画、墙皮纷纷掉落。老师大喊“快跑”,但来不及了,教室门窗已经严重变形。墙体像被一只手撕裂开来,不断往下陷落。刘敏感觉像是在坐电梯,“突然失重下坠,头脑一下子晕眩了”。
刘敏在废墟里被困了1个多小时。楼体倾斜了,但并没有完全垮塌,高三教室里密集的桌凳和书籍涌向一边,压在学生们身上。刘敏的下半身被压得没了知觉。直到地震暂时停止,看到教学楼没有危险时,外边的同学开始爬进废墟救人。当时刘敏心想,救出去了也没有腿,跑不远。她对同学说,“我的脚没了,不要救我。”但当同学搬开桌凳和书籍,她意识到自己的脚动了一下,“我那种求生的欲望就来了,喊着,‘快点救我,我要出去’。”
因为高三年级在顶楼,楼板压力较轻,班上虽然有很多同学受了伤,但并没有人遇难。
下面的楼层就惨了。刘敏说,剧烈摇晃中,楼体颠簸和墙体开裂,四楼的很多学生直接跳窗,有些在跳窗过程中被垮塌的墙体砸中或掩埋,不幸遇难。
刘敏的弟弟当时上高一,教室就在四楼。刘敏被救出来后,赶紧去找弟弟,好在后者只有些轻微擦伤。那天,弟弟穿着一身新衣服。见到姐姐后,他说,“姐,我的新衣服烂了。”刘敏发现,弟弟浑身一直在发抖。
刘敏所在的班上之所以伤亡较小,还得益于一个巧合。5月12日当天上午第四节课是地理课,大家正在复习“地质灾害”内容。有同学提问:“老师,如果地震来了,该怎么躲才安全?哪些地方是不能躲的?”老师回答,“既然你们都说到这儿了,我就简单讲一下,如果地震来了,房子的四角是最稳固的,一定不要走楼梯,因为楼梯的结构比较脆弱。”
地震几个小时后,父母赶到学校。他们见到女儿的第一句话是,“(家里)房子没得了”——那是他们奋斗了大半辈子,盖起来的一栋小洋房。姐弟俩回答,“要是我们两个也没得了的话,那你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救援部队进来后,顺着岷江,用大型竹筏把一些学生运到都江堰。之后,他们被安排在西南财经大学、成都中医药大学汪家拐校区复课。那年,四川省特地把高考时间推迟了一个月。刘敏说,“大家多少受了些心理创伤,没有心思考试。”她考上了一所大专,但母亲劝她,“女娃娃没得必要读大学,反正过几年就是结婚的年龄了。”
刘敏的父母一直在各处打工,收入不高。他们希望刘敏把受教育的机会留给小一岁的弟弟。考虑到父母在地震中受了腰伤,地震后建新房还要花不少钱,刘敏同意了。
映秀地震遗址建成后,刘敏成了映秀镇第一批政府培养的地震遗址讲解员之一。但因为地震导致的腰部二次损伤,她留下了后遗症——站立过久会痛,躺卧太久也不行,天气变化时也会疼痛。一天讲解员当下来,刘敏要承受巨大的身体疼痛;更重要的是,每次进到遗址里面,看到那些歪斜的建筑,想到里面的同学和老师,她就会崩溃,有时讲着讲着就会哭出来。
3个月后,她辞掉了讲解员的工作,到镇上的酒店上班,并认识了现在的丈夫。10年前,李敏结了婚,生了女儿,成了全职妈妈。
刘敏的人生原本也有其他可能性——2008年9月,当讲解员期间,她曾接待过一位深圳的企业家。听闻刘敏的经历后,企业家当场表示,可以资助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每月900元钱,大学毕业后,还可以安排她到深圳工作。但刘敏思量再三,决定把这个名额转给三个弟弟。其中两个表弟后来考上了大学,每个月都收到企业家捐助的300元。
现在想起来刘敏有些后悔当时的决定。“那时候心里是空白的,对自己的未来没有规划,没想过自己以后该怎么样,失去了这个机会。”这些年她开始意识到,根植在家族意识里的重男轻女思想的不对。生下女儿之后,她决定不再生二胎,“我就要把我的女儿培养好,以后上大学,不希望她再为别人做出牺牲。”
当年玩得好的同学,现在基本都在外地工作,有的当了公务员,有的当了老师,有的在公司上班。刘敏的一个表弟在成都地铁上班。如今大家联系得少了,少数同学因为地震的伤痛和阴影,再也没有回过映秀。但每年的5月12日,很多同学都会回到映秀,和大家聚聚或者去公墓上给老师献花。
当年的遇难者中,有个30多岁、即将当爸爸的男老师。同学们对他的感情很深。每到5·12,他们都会给这位老师的QQ发消息。“他当时就跟我这个年龄差不多。我们给他发信息,就会觉得老师还是像朋友一样在指导我们。”刘敏说。
她也对8岁半的女儿讲过15年前的事。女儿听了很难受,“妈妈真不容易(很幸运),不然我就找不到你了。”
刘敏的女儿在新建的映秀小学读三年级。“学校里经常给他们讲地震知识,组织学生做逃生演习,一旦地震(演习警报)响起,哪个年级该走什么方位,从哪条逃生通道出来,都是分派好了的。”刘敏说,常态化的预警演习,可以让大家以很快的速度逃到楼下空旷地带,“不会像我们当年那样,惊慌乱跑,发生踩踏。”
新的映秀小学,就在漩口中学地震遗址的50米开外,由深圳证券界捐建。刘敏和其他家长对目前建筑的抗震水平很有信心,“这个学校是受全国关注的,各方面都很好,学校很多老师的娃娃也在这里读书。”对于镇上新建的房子,刘敏也很放心。她透露,现在的房子修得很牢固,地基打了二三十米深,“就算再来个震级更大的,我们都不怕了。”
今天的映秀是个大型的地质灾害博物馆,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也是人气旺盛的旅游小镇。镇上划分为地震遗址展示区、商业消费区、居民居住区。“五一”假期时,商业区遍布着餐馆和旅馆,生意火爆。
但当年的伤痛也一直存在,就像她的腰伤一样,会伴随一生——刘敏的一个表妹和三个表弟都在映秀小学遇难。四个人里,只挖出来了一个。刘敏见过那些被挖掘出来的小学生遗体,“就像睡着了一样,身上干干净净的,一点泥土都没有。就是埋得太久,被闷死的。”
舅舅舅妈后来又生了孩子。“遇难的是妹妹,再生的还是妹妹;遇难的是弟弟,再生的还是弟弟。”家里人都觉得欣慰,“虽然他们遇难了,但是好像又投胎到了这个家庭。”
刘敏见到映秀小学被摧毁的校舍时,一时有些恍惚,“我都还在想,是不是轧路机把房子轧垮了”。她也亲眼见过挖掘的过程——有时候要把上面遇难孩子的遗体损坏,才能救出下面幸存的孩子。这让一些父母很为难。刘敏见到,一个妈妈的两个孩子都遇难了,她不同意损坏孩子的遗体去救下边还活着的孩子。被压孩子的父母说,“这个娃娃出来以后,可以认你当干妈”。出于做母亲的“共鸣”,她同意挖掘。最终,下边两个孩子被活着救了出来。
地震那年,12岁的黄思雨就在映秀小学上六年级。当时,她所在的班正在四楼教室上美术课。因为年龄太小,黄思雨根本不知道那是地震,她只是意识到,“房子要塌了”。混乱中,同学们哭喊着往外跑,“到处都是尖叫声、哭声,房子震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跑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间时,黄思雨被绊倒。此时,整个房子倒塌下来,预制板砸在她的身上,“左腿被截断,顺着楼梯滑下去了”,但腿上还有一点皮肉连接着。巨大的疼痛占据了黄思雨的身体。
当时的废墟下,有一个洞口可以看到外边。黄思雨身体瘦小,她尝试转动身体,发现刚好可以钻出去。但一移动身体,疼痛就让她几乎要晕过去。
“就像在做梦一样。我花了几分钟去怀疑,这到底是真的吗?”借着微光她看到,自己的腿断了,流了很多血。透过“洞口”,可以看到5个同学,有的在哭,有的已经没了生命体征,还有一个学生在一旁躺着,肚子裂开了。外面的老师提醒大家,不要睡觉。黄思雨也鼓励这个同学“不要睡觉”。但后来,他还是死掉了。
黄思雨太害怕了,她心想,一定要出去。她试图往外爬,但连接的皮肉让她感到剧痛,禁不住用头去撞旁边的墙。然后,她拿起瓦片,把皮肤粘连的地方割断,一点一点爬了出去。爬的过程中,她还看到其他血淋淋的学生。因为失去了一条腿,她难以保持平衡,失血过多也让她虚弱无力,浑身瘫软。不知花了多长时间,才爬到外面。
“我是第一个从废墟里爬出来的。”黄思雨说,但她的左腿永远留在了废墟之下。
她记得,出去之后,爬过一个栏杆,副校长冲了过来,抱起她。“因为副校长还教过我妈妈,他就说:女儿,你怎么变成了这样?”然后副校长一直抱着她,失声痛哭。
黄思雨告诉副校长,得赶紧去救洞里的其他同学。副校长赶紧把她放到草地上,脱下西服给她做了简单包扎,又用红领巾勒住她的腿部止血。多年后,黄思雨一直很感念副校长的包扎。正是这个简单的医学处理,保住了她的性命。
5月12日晚上,四川下雨,大家在半山上临时搭的棚子里挤了一晚。雨水打湿了黄思雨的伤口。因为父母赶不过来,是8岁的妹妹照顾了她一天一夜。14日,直升机终于来了。为了让直升机看到黄思雨,乡亲们一次次把她高举起来,肩膀和手都磨破了,终于把她送了上去。
黄思雨记得,直升机上有很多人。由于她是最后一个上去的,只能躺在别人身上。别人一动,她的伤口就发生撕裂性的疼痛。她忍不住敲着副驾驶员的背,问什么时候能到。对方一直安慰她,“快了快了”。后来,她被送到四川大学华西医院救治。“拉到医院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臭了。如果是个小医院的话,我可能就没了。”
进手术室前,黄思雨已经有点胡言乱语。她对主治医生蒋欣说,“不要给我治,我治不起。你给我弄了,我也没钱给。”蒋欣心痛地说,“不用你的钱,我一定要把你治好。”治疗期间,没有亲友陪伴,只能自己签病危通知书。签完一张后她就没了力气,只能按手印。
黄思雨事后得知,班上约40个同学,只有11个活了下来,其中三四个都成了残疾。
2008年7月25日,黄思雨被送到北京装假肢,却因此又得了骨髓炎。此后,她又住院治疗近一年半,2009年年底才康复。
当年被送进华西医院后,由于一直没有亲属或寻人信息,医院以为黄思雨是孤儿,家人都已遇难。黄思雨告诉医生蒋欣,自己还有一个妹妹,医生回答,“会帮你努力找的”。因此,她每天醒来都会问医生,“找到了吗?”
彼时,来自全国的救援力量纷纷涌入四川,不少爱心家庭开始在医院领养孤儿,黄思雨也被列入了领养计划。那段时间,她看到了许多领养孤儿的报道。“地震过后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汇聚在一起的能量这么大。”
黄思雨在映秀的农村长大,父母一直教育她,万事要靠自己,不然将来吃不上饭。在废墟中割断皮肉,毅然决然爬出来,是因为她以为没人来救,只能靠自己。但在医院治疗时,听到别的很多小朋友讲,解放军叔叔怎么救出来很多人,她才感受到各方支援的力量。
有些支持甚至不分国籍——2008年8月,世界短跑冠军博尔特来到四川,向灾区捐款5万美元,并在一场活动上送给黄思雨一个足球,亲吻了坐在轮椅上的她。
2009年出院后,黄思雨进入都江堰一所残疾人融合学校就读。这所学校提供了完善的无障碍设施,坐在轮椅上的黄思雨感到很方便。地震后不久,在香港成立的公益组织“站起来”进入四川,为数百名在地震中受伤的残疾人提供免费的假肢。黄思雨也是受益者之一。2010年,她还参加了四川省第七届残疾人运动会游泳比赛。
直到到了聚源镇八一高中,她才意识到残疾人在生活中的种种不便——事事都比别人慢,许多体育、娱乐活动,她也没法参加。甚至每天放学后,等她到了食堂,都没有了好菜。有段一时间,她很敏感,“听到‘残疾’两个字,或者别人看了我一眼,我都觉得她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异类?”她因此常常穿着裤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加上骨髓炎反复发作,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2017年高中毕业后,黄思雨考上了成都一所大专。在“站起来”公益组织的帮助下,暑假期间,黄思雨到香港玩了一趟。香港社会里无处不在的对残疾人行动上的帮助、语言上的鼓励、眼神中的善意,让她感觉到,一个残疾人也可以是正常的。
那之后她开始变得自信。在地铁上,如果路途不远,她会很坦然地婉拒别人的让座;她甚至会大方地让别人看自己的铁杆假肢,“我才发现,世界其实对你是很友好的。”
与此同时,她也开始积极拥抱世界,并爱上了运动。2018年,她参加了汶川马拉松,还到北京参加了全国助残日公益徒步,又在兰州参加了兰州国际马拉松赛,“参加比赛不仅可以锻炼身体,还能增强战胜困难的信心,正常人能做的我们残疾人也能做。”
2022年3月,黄思雨参加北京冬残奥会,成了升国旗迎国旗表演团队的一员。
2019年毕业后,黄思雨到深圳工作。一位她从2008年就认识的男生也到了深圳,两人开始建立情感关系。“以前只是普通朋友。后来发现,他为什么长成了我喜欢的样子?”
今年五一假期,两人在都江堰举办了订婚仪式。仪式上,没有人提到15年前的地震,一切看起来幸福美满——黄思雨一袭黑色长裙,摇曳的气球和鲜花中,男友牵着她的手表白,单膝下跪,给她戴上戒指。在众多亲友见证下,两人在“余生有你”的订婚书上按下了手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