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走龙种不认账2023年1月,演员张静初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则视频,讲述自己长达十几年被造黄谣和网暴的经历,以及人生中第一次打官司的过程。
对她来说,这是“一场胜利的官司,一次失败的维权”。因为,即使有了法院的判决结果,造谣者至今仍拒绝道歉——但她还是勇敢地袒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她相信这一过程是有意义的,也希望能为有相似经历的女性带来一份勇气。
在公众眼中,张静初是一位很有天分的实力演员,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高产的作品量,让观众一度以为她“消失退圈”了。我们找到张静初,想知道她在这十几年里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也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决定勇敢发声。
在黄谣和网暴面前,张静初的维权和发声,并没有因为明星的身份而变得更加容易,她和每个普通女性一样,都在经历漫长且艰难的转变过程。采访期间,互联网上不断有造谣和网暴的事件发生,她不是第一个,也注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对我来说,黄谣和网暴并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个常态、一个持续了十几年的常态。它更像是一个底层的噪音,偶尔刺耳,但时不时会出来扎你一下。
其实我不太记得清第一次看到关于自己的谣言是什么情形了。我想应该是在2005年左右,那个时候我还是刚出道的新人,说的话很容易被媒体曲解。
我还记得当时去参加美国《时代》周刊的一个颁奖(用英文发言),在采访的时候和记者聊得很开心,结果文章刊登出来,却说我在暗讽别的女演员英文不行,我就在想: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这个名字,怎么最后就成了我在攻击其他人?
当时周围的人告诉我,新人刚出道就是这样的,很容易招黑,说你什么的都有。所以一开始也不太会去跟它较劲。而且这些谣言大都出自不入流的边缘媒体、一些犄角旮旯的八卦小报,真要跟它们吵起来是吵不完的,有这精力干点别的什么不好?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有一些媒体会为了自己的流量去歪曲事实。后来也出现了一些黄谣,站在一个职业女性的角度来看,它们大多是说我的工作机会、我的个人能力、我所取得的成绩,都是靠男女关系、走捷径的方式得来的。
但坦白说,我是很幸运的。在拍戏那么多年的时间里,我没有遇到过任何的“潜规则”,这些谣言对我的事业也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因为只要是业内的人士,都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大家都清楚每一部戏的选角是怎么来的,这不是导演一个人说了算,还涉及到投资公司、选角导演。再者,我合作过的导演都是在业内有口皆碑的,对他们来说,艺术(造诣)一定是最高的追求,有谁是靠关系就会用你的?怎么可能不去保作品质量?
所以我一开始完全没有想过要打官司。当时的我也比较自信,或者说是抱着很天真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是有专业能力在的,演过的作品70%以上都有表演奖提名,实力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大家总会看得到的,不是吗?怎么会有人相信谣言?
后来我才发现,黄谣是不可能“清者自清”的——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这个故事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不堪、越来越离谱。它就像一个伤口,不去治疗就会溃烂发脓,最后演变到要截肢的地步。在谣言说了一万次之后,我的面目好像也开始变得模糊了。
我其实不常上网,但有时一篇文章推送到我面前,看到标题忍不住点进去,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很糟糕,甚至连骂人的想法都有:你有本事别匿名、别藏在暗处,你敢面对面跟我讲同样的话吗?你敢和我一起去法院吗?这一回我非要打官司不可。
我想,可能我骨子里也有一种怕事的心理。我说自己不屑于跟他们计较,这种“不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躲避,是一种自我安慰。但是,你不去看它,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时间一久,我又会陷入一种自我厌弃的状态,觉得自己怎么这么软弱、这么窝囊,拿他们没办法?
我在博文中提到过,2008年-2011年期间,自己在抑郁症的边缘徘徊。我一直是个对世界很有好奇心的人,可是在那段时间,自己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了,对人性也很绝望:我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如此恶毒,对完全不了解、没有见过面的人,可以肆意去攻击、造谣,展现出强烈的恨意?
那时我写过一篇散文《我是一只鸟》,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巨大的笨鸟,在这个美丽的蓝色星球上,被一群人拿着棍棒和火炬围猎,不得不离开我热爱的土地——我本来是抱着对电影的热爱进入这一行,可是在名利场上搅得身心俱疲,好像已经远离了我的初衷。
有时候我会在想,为什么我的黄谣会那么离谱,远远超出了我能想象的范围?有没有可能是恶性竞争造成的?要是我不那么出名、不那么“碍事儿”,是不是就没有人搞我了?那我不要这些名气了,会不会好一点?
当时我在拍的一部电影《A面B面》,它是和抑郁症相关的。在和医生交流后,我发现自己有抑郁的情绪,想主动去调整这个状态——刚好在那段时间,我的表演也处于瓶颈期,我想要让自己沉淀下来,去纽约充充电,看各种各样的戏剧、探索新的表演方法,于是就下定决心走了。
那几年,有人说我“消失”了,也有谣言说我被封杀了。我的确主动推掉了一些戏,包括《窃听风云3》,因为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很好地理解这个角色。尔冬升导演当时语重心长地提醒过我:你一定要有市场占有率。你的作品产出量少,就会离市场越来越远,大家老看不见你,就会想不起你,你露出的频率也会越来越低。
但我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我觉得自己没有浪费时间,一直在不断学习和生活,固定去上编剧课、导演课。我也一直在积极地寻找正能量,坚持运动、静坐、一个人去旅行,我不想等到老了之后才开始做这些事。
我过得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样凄惨,我有着不错的生活质量。只是谣言这件事情,它还是会时不时戳我一下,心底一直藏着委屈的部分。
我觉得,黄谣和网暴就像一条专门欺负弱者的恶犬,你越是躲避、越是逃跑,它就越是对你穷追不舍。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回头,拿起一块石头扔向它,它可能就跑了。
2021年4月份,我开始在小红书上分享一些生活方式,包括饮食、运动、阅读等等,我想把这些年来对自己有帮助的东西分享给大家,所以一直都是自己在运营账号、回复评论。
可是两个月后的一天,评论区突然涌入了很多恶意的评论,有不少网友用侮辱性的、的语言来攻击我,各种不堪入目的话都有。当时我有点蒙,因为这一波明显有点猛,就去和同事讨论:最近网上是有什么影响力很大、对我很不好的事情吗?
后来我们才发现,有一个名为“芝士快跑“的抖音账号连续发布了三条视频,对我进行诽谤攻击,内容包括:利用不正当男女关系获取工作机会,被封杀、被掌掴等等,甚至连我的出身和家庭都在侮辱。
其实我们的团队已经算是反应及时了,从查到视频到让他们删除,总共只花了大概10天的时间。但它当时造成的影响已经非常恶劣了,这三条视频的播放量多达1300万次,点赞数量将近10万。
选择起诉,是我个人的意愿。一开始,大家担心这个过程会对我造成二次伤害,因为律师需要将造谣和网暴的内容罗列出来,让我一条条过目确认、是否控告这些内容。可是我很坚决要打这个官司,我不甘心让自己十几年的生命质量再这样浪费下去——
那段时间,我刚看完一本叫做《解惑》的书,它对我的想法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这本书把这个世界由低到高分为四层,分别是无机物、植物、动物和人。人类相比起动植物,多了自我意识和主动性,其实就是一个从被动走向主动的过程。
后来我一直在想,在(黄谣和网暴)这件事情上,我连动物都算不上。动物踩它一脚还会叫两声、挠你一下,我基本上是一个任人践踏的植物。这次,我不想再做植物了,我要配得起自己作为人类的生命状态。
很多人一开始对法律比较陌生,也不清楚打官司需要做些什么。在我们的维权过程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及时取证:因为对方是一个视频号,我们要对这些短视频进行逐个录屏,记录下它说了什么,第一时间保留证据。
我其实还是不太敢看这些内容,所以在明白大致的情况后,就拜托律师和朋友帮忙取证,以免在观看的过程中对自己造成二次伤害。取证后,我们向法院起诉了该账号和平台(第二被告),先让平台公布侵权账号的个人信息,之后再起诉造谣者,相当于打两场官司。
我们之后主要是在等法院那边的受理和取证调查,律师告诉我这个过程会比较漫长,可能要等1年,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这个过程中,对方有表达过想要和解的意愿,但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是赔偿3万元、在人民法院报上刊登声明,完全没有提到要在自己的视频号致歉,毫无诚意,团队当下就拒绝了。
我不接受和解。我们的诉求是让对方在抖音账号上发布道歉声明,并保留三天。我一定要拿到这一纸法院判决书,不然这类事件就会像打地鼠一样,是无穷无尽的,对吧?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网上的负面新闻还是层出不穷,但我一直忍着,因为判决结果还没出来,你澄清了大家可能也不会信。我想要在胜诉后录一个视频,讲讲我这些年的心路历程,让大家知道我走过怎样一段很暗的路,我希望别人不要再走和我一样的弯路。
当时我还是很开心的,就等对方的道歉声明,然后再发声回应。在一开始录制的视频里,我甚至都没有提到这个视频号的名字。但我们还是太天真了,他们不仅不道歉,而且态度很强硬,选择让法院强制执行——
强制执行的结果,就是在人民法院报上披露案件信息,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完美得不得了的结果,因为视频号可以继续正常运营,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我们后来去平台申诉,平台给出的回复是让大家“友好协商”,但如果可以友好协商的话,当初为什么还要打官司?
我线月份的时候,你们看到的那一则发声视频,我录了三四遍。第一次录的时候,我的声音都在颤抖,光是回顾一遍判决书的内容,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发布视频的那一天,我其实是很悲观的。我做好了再次被网暴的心理准备——大部分人都不关心事实,只想看热闹。我在想,可能有60%的人会相信我,有40%的人会对我进行二次伤害,比如“公众人物被说两下也正常,你们干的不就是这个活”?
但我想,这一次我至少可以为不明真相的群众、或者在中间摇摆的人提供一个角度,他们可以选择去相信我说的话,我之前一直没有提供过这个角度。
在视频发布之后,海清主动站出来说要帮我转发微博,我其实是很感动的,因为我一开始不敢麻烦任何人,我知道大家多多少少都经受过网暴的伤害,能站出来发声真的需要很大勇气。
我知道这次(发声)的舆论反响不错,但我到现在也还没有勇气登录账号去看评论,因为确实被伤得有点深,不太敢看。最让我感动的其实是一位朋友的妈妈发来的微信,她平常是个风风火火的老太太,那天突然发了一段特别深情的文字给我,打得我措手不及:
“JC:长达十几年的黄谣背锅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如果没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没有刚毅倔强的性格,不可能成就你的今天。……我昨天看到你用哽咽的嗓音、强忍着泪水诉说,去鼓励、激发他人奋起自我保护的意识,我落泪了。了不起的孩子,了不起的女性,了不起的JC。”
在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我一下就流泪了。我想在那个时刻,它唤起了人心底一些特别柔软的东西。
有时我在想,从古至今,女性似乎都一直在面对这样的事情,被安上了“原罪”。我不是第一个被造黄谣和网暴的女性,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亚当和夏娃的故事里,夏娃吃了禁果诱惑亚当、最后人类被逐出伊甸园。现在想一想,为什么不说是亚当诱惑夏娃?为什么不说是亚当摘的果子?还有中世纪欧洲的“猎巫行动”,几百万女性被处死,人家说你是女巫,你就是女巫,不需要有任何的证据。
我身边的很多朋友,尤其是稍微漂亮一点的女演员,都很难逃过黄谣和网暴,在荡妇羞辱面前,很多人是非常无力的。在谣言这件事上,你真的没法低估人性的恶意,有时只是出于嫉妒,嫉妒你的漂亮、能力,甚至是运气,有时甚至是你演了一个反面的角色,都会招致大规模的网暴。
造黄谣的成本太小,一张嘴就可以实现。我当时觉得很憋屈的原因,是没有一点证据,这些人就可以信口雌黄,而你很难去证伪,你要怎么“证明”一件不存在的事情呢?
尤其是在这几年,在一个流量至上、自媒体高速发展的互联网时代,普通人更容易沦为营销号牟利的牺牲品——我们这次打官司,造谣的视频号背后是一家MCN机构,团队在取证的时候,发现它还有二十几条对其他女演员的造谣视频,它们一直不断往人身上泼污水,让我们背着厚厚的泥壳负重前行。
我有时也在思考,那些参与网暴的人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我们不用把网暴者说得好像非人类一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有体面的工作。我想,大家在现实生活中扇别人一记耳光,可以看到对方的表情,知道自己给人造成了痛苦。可是这个机制在网上是不生效的:
你用语言戳了人家一刀,看不到对方痛苦的反应,要直到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才可能唤醒你的一点反思——连自己最珍惜的生命都可以舍弃,只是为了不再承受这样的痛苦,你能想象这个痛苦有多剧烈吗?
我相信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善恶两面,所以我也想呼吁一点善意:在你不明真相的时候,在你心情特别不顺的时候,能不能嘴下留情,不要顺着自己的惯性去人云亦云、落井下石,不要把心里的魔鬼放出来?
我之前说,我在录视频的时候其实是很绝望的,或者说很现实——当时想到最坏的结果是,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也没关系,至少有了这一纸证明,我对自己有个交代,如果有一天有了孩子,我也可以给她/他看,妈妈没有做过这些事情。
可是在我决定发声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已经好了一大半。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窝囊、没用的那部分好了。
我现在也不会责怪自己说当初早点站出来就好了,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这种力量——2008年的我只有20来岁,精神状态还有一些抑郁,如果在那个时候选择直视深渊,和他们无休止地缠斗下去,我能承受住吗?我可以扛到今天吗?
这从来都不是我们的错。后来我阅读了一本书,叫做《内向者优势》,发现原来世界上有四分之一的人是天生的内向者,外界的刺激对他们造成的多巴胺过量,是会超出承受范围的。所以我慢慢理解了自己,我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这样(躲),没关系,那就先把能量攒一攒,等准备好了、铆足了劲再去做这件事。
我在想,我的名气其实是一把双刃剑,我以前只看到了它不好的一面,可是我也可以用来披露自己的脆弱与哀伤,让那些处于黑暗中的人知道他们并不孤独,我也正是因为收获了大家的支持,才有勇气去接着回馈更多人,把自己的善意传递出去。
我想告诉他们要有勇气,这种勇气不仅仅是维权,也是要正视一个事实:黄谣和网暴是人性的一部分,它也许会被制约,但永远不会消失,我们要做好一起战斗下去的心理准备,不要被失望、沮丧甚至绝望击垮,先活下来,才有希望。
在维权的时候,我们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可以请朋友或律师帮忙取证,避免遭受二次伤害。我相信,我们在勇敢维权和发声的时候,一定可以不断汇集更多的正能量。
我也想通过发声去呼吁一些改变。我们可以去构想,什么样的机制可以更好地限制这些造谣和网暴的人?
很多受害者之所以会感到绝望,是因为没有任何人为此付出代价。如果造谣者和网暴者没有付出真正的后果和代价,那其实就是在变相纵容和鼓励这种行为。我想只靠大家的道德自觉是不够的,不管是法律的渠道、投诉的平台,还是监管的措施,都应该对他们有所约束。
我能想到的方案也是有限的,可是如果大家集思广益,也许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比如平台针对网络上的“键盘侠”,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监管和举报措施,在出现侮辱性的语言、声音时,哪怕让他禁言48小时,在这48小时里,他就不能肆意泄愤,网络环境也就没有那么恶臭了,对吧?问题或许没有得到根本解决,但至少可以变得好一些。
我们现在去维权和申诉,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感到一些挫败,但是现状并不代表不能改变,如果大家什么都不说,就会觉得这些事情是正常的,这个改变就永远不可能发生。
如果每一个人都发出自己的声音,它或许很微弱,但声音多了,就有可能被听见。如果它能够被听见,就有可能带来改变,不是吗?
|